著名宗教学家任继愈先生最近在《光明日报》撰文《汉字识繁用简的必要与可能》(2006年5月17日第二版)。该文因载于《光明日报》二版头条,又被《文摘报》(2006年6月11日第6版)摘编,而有些影响。笔者阅后不太同意任老先生的意见。子曰:“余非好辩也,余不得已哉”。是故与任老商榷,并向方家请教。
首先便是此文标题的含混性。汉字的使用一般只有两种情况,一是看别人写出来的或印出来的东西(如文章等,网上的文字、电影电视字幕等也可归入“印”);二是自己写东西(如文章、日记等。用电脑打字也可归入“写”)。看别人写的(或印的)便是阅读,便是任老所说的“识”;自己写(或打)便是“写字”或“写作”。而“写”不等同于“用”,因“写”只是“用”的一个方面。“用”的另一个方面便是“识”,是“读”。故任老提议的“识繁用简”本身就含混不清,就把“写”等同于“用”了。所以按其本意似应改为“识繁写简”。
任老认为:“有些简化后的汉字,与古汉字发生岐义,给汉字的使用带来新的问题”。但我认为实际情况不是这样。例如,《历史研究》堪称中国史学界最权威的学术刊物。《历史研究》刊登的中国史论文,其引文有引自中国古籍者,不管是引自十三经还是廿四史,统统都印成简体字。这样作并未引起什么歧义、误解和混乱。任老自己也主编过宗教学的权威刊物《世界宗教研究》。该刊登载的研究中国儒释道的论文也常引用中国古籍。这些引文在印出时仍都印成简体字,也没有发生什么歧义等。要说写简体字会引起歧义、误解、混乱等,就得举出翔实具体的例证来,而不宜随便说说。
任先生对因推行简化字而闹出的误解和笑话也举了几例,不过它们似乎并不能证明任老的观点。例一,有的图书管理员因不认识繁体字印的《後漢書》,便未能把它从书架上找出满足借阅者的需要。这里显露出任先生对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工作不熟悉(任老还当过北京(国家)图书馆馆长)。新中国自1955年开始推行简体字以来,图书馆的藏书便通行两种分类法:一是刘国均分类法,二是“中国图书资料分类法”。前者用阿拉伯数字、标点组合给每本书编一个索书号,流行于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前;后者用拉丁字母(也可简单地理解为英语字母)、阿拉伯数字、标点组合给每本书编一个索书号,从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起在全国图书馆推广。读者借书时先按书名或作者、或主题在卡片盒或计算机上找到所需的书,然后抄下它的索书号和书名等。一般情况下只有索书号没有书名等仍能找出借到书,而没有索书号只有书名等则借不到书。试想,一座图书馆有几十万几百万册藏书,没有索书号便如同大海捞针,怎么能及时找到所需的书。因此,认不认识书名与能否找到借到书没什么关系。再说,中国汉字有六万多个,要求管理员认识所有汉字也过于苛刻。所以,这只是一个人为编造的笑话,而非现实生活中的事例。退一万步说,即使偶有那样的事例,那也只能归咎于该管理员不认真负责,不查查最常见常用的《新华字典》或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这两本最普及的字词典都设有部首检字表,在彳部可查到“後”,在氵部可查到“漢”,在曰部可查到“書”。图书馆里数量众多、语种庞杂的外语书其查借也是这样,总不可能要求图书管理员懂几门外语嘛(那样的话他(她)就不是管理员,而是专家了)。
例二,颐和园举办“慈禧太后生活展”,把“后”错写成了“後”。这并非不识繁造成的失误,而是想写繁体字又写错了的事例。本来这七个字中有六个都只有一种体,只有“后”有繁简两体。按常情和政策写成规范简化字就行了。可有些人崇古迷繁,又有显示自己有学问的心理,结果弄巧成拙。纠正的方法是端正心态,识简写简,而非识繁写简。
例三,有些人名一简化,就不是原来的意思了,如唐代武将南霁雲,《红楼梦》中的史湘雲等。其实这几个字中南、史、湘为只有一个体的独体字。霁(霽)雲(云)为有繁简二体的两体字。从行文来看,任先生是认可把霽简化成霁的,否则他这里不会用其简体字。而只是不赞成把雲简化成云。在他看来,霁雲便是风雪停,云雾散,天放晴的意思;湘雲便是湘江云彩的意思。一旦写成霁云、湘云,就不是了,意思就变了。实际上,雲简化为云后,霁云、湘云的意思仍如旧仍未变。还有,说它们不是原来的意思了,那是什么意思呢,任先生没明说。联系到他文末附上的简繁对应字表,“云”有说话的意思。我推测任老想说它的意思会变成南霁说、史湘说了。如果这样,我认为恐是杞忧。因为在《新华字典》和《现汉》中,“云”字仍有云彩的义项或意思;从小学到中学,人们学习“云”字,也首先学习它表天上的云彩这个意思。所以,这个例证也不成立。
识简写简带来的弊端任老认为还有用电脑做繁简转换时有的转错了。可这并不能怪推行简化字,而只能怪计算机工程师软件设计师们没主动向语言文字学家请教,与其合作。改进的正确方法是双方加强交流与合作。
带来的弊端被认为还有,由于青少年没机会接触繁体字,阅读古人著作时便发出隔阂,看不下去。想教小孩子读点古诗词、古文(也不行)。我觉得任老这里是过分夸大了繁体字的作用。阅读古籍有困难的原因很多,首先是文言文或古汉语的问题,其次才是繁体字的问题,还有标点断句的问题,最后还有竖排的问题。倘一个人只学了一些繁体字,但不懂文言,又看的是未标点的竖排影印本古籍,自然也不大看得懂,难以看下去。至于古诗词文章小说,我的看法正好相反。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,从高小开始(五六年级),语文课本就选有不少的古代的诗词文章小说名篇,全用简体字横排,并标点断句。孩子们学过后,基本上都能理解、领会和掌握。所以,简体字实际上是方便了青少年儿童学习欣赏古典诗词文章小说,了解古籍。它有利于我们传承数千年文化,维护优秀的传统,而不是有碍。
任老先生对以上所说的所谓弊端提出的补救方法是,在中小学语文课本中,遇到简体与繁体发生歧义时,简化字旁用括弧注出该繁体字。并认为这样便能够不知不觉地认识不少繁体字,因此也就可以方便地阅读古文章、古诗词、古小说了。并且毫不费力,不增加师生的负担,不违反、不冲击文字改革(政策)。我认为这个方法是没有必要的,至少是得不偿失的。其一,上面我们已阐明,基本上没有发生歧义的情况;其二,认识了繁体字也不能方便地阅读古文等;其三,势必大大增加学生的负担。现在的中学生面临中考、高考的巨大压力,肩负着学好数理化、学好外语(一般是英语)、学好计算机信息技术的繁重任务。而外语和信息技术的压力是改革开放前的中学生所没有的。所以,课程设置需要与时俱进,课程的内容也应与时俱进,适当增减取舍。因为人的时间精力总是有限的。在这种形势和环境下把现代汉语、简体字学好,懂一点古汉语,了解一些古诗词文章小说就行了。系统地全面地学习掌握古汉语繁体字、古代诗词文章小说,那是文科大学生的事,而且也只是其中文史哲等人文学科的大学生的学习任务。至于没违反政策、没冲击文字改革,那只是一种遁词。因为那样做实际上就违反了、冲击了。国家现行的语言文字政策便是推广普通话,推行简体字,普及汉语拼音这三大举措。高级社科专家高级文科知识分子群体之人,更应该身体力行。
毋庸讳言,当初制订设计简化字方案时,是有个别考虑不周的情况,或有实践证明是得失相当,或失大于得的特例。对于这些个别问题,我认为不应该靠识繁写简来解决、来克服其毛病,而应该成熟一个(字)调整一个(字)复原一个(字)。这已有一些成功的先例。例如,“瞭望”一词原本就如此识写。推行简化字后把它写成“了望”,但仍读liào wàng。这样作虽简化了该字的笔画,但意思不好,形体不美,又增加“了”字的一个音调,造成易读错的问题。总体上说是得不偿失。经过研究,国家语委做出决定,撤消“了望”一词,恢复“瞭望”一词。问题一下就解决了,也一下就推广开了,并得到广大群众的赞同和学者的认可。今天北京地区就发行着一份有点名气的刊物《瞭望》。《现代汉语词典》(1997年修订本)就只收“瞭望”一词不收“了望”一词;《新华字典》(1998年修订本)在“了”字下不解释它有瞭望之义,在“瞭”字下才解释它意为瞭望。又如任老文章附录中所举例的“橘”字。常见水果橘柑等本如此识写。推行简化字后,一度又认可该词也可以写成桔子或桔柑等,但读音仍为jú。这样虽写起来省事,但弊端更大:一是造成橘子(柑)桔子(柑)一类的异形词并立,词汇库无意义地扩大;二是意思不好,字理不顺;三是增加了“桔”字的一个读者,造成读音困难。经过实践检验,国家语委决定,撤消桔子(柑)蜜桔一类因简体字而形成的异形词,不再承认“桔”可作橘的简化字或俗字。这一调整也一举成功,受到普遍欢迎。《现汉》(1997年修订本)只收蜜橘橘子橘柑等词条,并不再承认“桔”是橘的俗字,所以这个问题已基本上圆满地解决了(可任老还拿它举例,可见他对语言文字研究的进展和国家语文政策的完善不了解)。
借此机会我在这里再简单论述一个应当调整的字词。犟嘴、倔犟等常用词汇如此识写便无歧义,发音也好掌握。可现在又允许它们写成强嘴、倔强,其中“强”仍读jiàng。这样一来,虽好写一点,但又造成增加了异形词,发音不好掌握易读错,意思容易混淆等问题。权衡利弊,我觉得还是统一为犟嘴、倔犟为好。这样调整也很好操作。由国家语委做个决定发个通知。《现汉》、《新华字典》下次修订时,不收强嘴、倔强等词条,只收犟嘴、倔犟等词条,在强字头下不注明它又读jiàng;在犟字头下不注明它同“强三”;在犟嘴条不注明它同“强嘴”;在倔字头不注明它可组成“倔强”一词即可。这样一改既好认,又好读,也好用,意思也明确,还减少了异形词,只是难写一点。何乐而不为呢。
总之,对现行的语言文字政策应真心拥护,对现行的规范简体字应带头学好用好宣传好,对其中个别有问题的字可积极稳妥地研究解决调整。这才是一个专家学者领导干部应有的态度。而提倡什么识繁写简只会引起混乱,至少是弊大于利,得不偿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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